這是一個狹長型的透天厝,整排房子都長得一樣彼此黏得緊緊的,以至於這房子兩側完全沒有窗戶光線感極差,從房子前面往後頭望去,就像是望向一個洞穴般地深不見彼端。男人一直住在這裡,從這棟透天厝人聲鼎沸一直住到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一開始男人也曾經離開過這個家,那個時候男人剛結婚和妻子住在外面,房子是父親給的,他們接著連續生了好幾個孩子,就是社會裡一個平凡實在的普通家庭縮影。
一開始的婚姻還算和諧、平靜,他們還開了一家小店,這些短暫而美好的生活片段在男人和妻子上了麻將桌後就此不復見了。打牌開始佔據了他們大部分的時間,所以小店的經營顯得礙手礙腳,一開始男人會提醒自己只是小賭怡情,但是在牌桌前能克制自己的人能有多少?男人開始把家庭生活費拿去牌桌上繳學費,接著女人也跳下去攪和,想當然,沒了錢見到對方怎能會有好臉色,一開始嘴巴上的爭執後來連話都懶得說直接拳腳相向了。男人女人都沒有脫離賭博八卦劇情的安排,牌桌上沒能當贏家,妻子也跑了,最後只剩下男人留在這棟透天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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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前幾年退休了,曾經也想過再去找個工作,但畢竟年紀大了乏人問津,找工作許久沒下文也就乏了。一個人待久了陰沈沈的屋內,男人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他拿起鑰匙決定騎著那台破摩托車去外面晃晃。這是一個太陽異常留戀的城市,太陽一刻都不想收斂他的光芒,赤裸裸地把熱氣散發到城市裡的每一條街道。男人騎著摩托車沒有目的地的在城市間四處流動,汗水從安全帽裡流到了脖子再流到了背上。今天真熱啊,男人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大力地抖了抖衣服,試圖想要抖去身上滿滿的熱氣。摩托車經過了男人以前工作的地方,他用眼角餘光撇見以前的同事三三兩兩的站在門口抽煙聊天,男人心裡有點酸酸地但是不想讓人發現,趁著綠燈亮起男人將摩托車加足馬力駛離這裡。男人原以為他能習慣退休後的生活,但是沒想到退休後反而比以前上班工作還折磨人,時間利用孤獨和沈默狠狠地折磨著他。等到男人回過神來,摩托車已經停在他的家族每年都會來的靈骨塔前,男人納悶著自己騎了好一大段路程卻沒意識竟然來到這裡。隨便啦,男人不在乎地碎念了起來。他一個人上了樓梯朝著父母的塔位走過去,上次來應該是清明節吧,那時候帶來的鮮花早就被工作人員收走了,爸媽的塔位看起來有點冷清。男人順手拿了洗手台旁的抹布試著把塔位擦拭乾淨,男人的動作很輕柔,彷彿像是在父母入棺後最後一次淨身般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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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雙手合十靜靜地在塔位前喃喃自語,阿爸阿母你要保佑小孩子順順利利一切平安,有空我會叫他們回來看看你們的。話才剛講完,男人的手機響起了:阿爸,你端午節要不要上來這邊,我們可以帶你去附近走一走,還有妹妹準備了很多好料要請你吃誒。電話的另一頭是男人的女兒,她一股腦地把端午連假準備的活動全告訴了男人,而且特意強調了大家都在期待他上來。男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直嗯嗯嗯地回應著,女兒沒有得到男人確切的回覆,心急地把大家都準備了哪些東西又從頭再說了一遍,男人有點生氣了,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忍了下來,他還是對女兒說讓他再考慮考慮。這下子換女兒不開心了,她心裡嘟囊著的話沒有說出口:一個人上來比較便宜啊,不然所有人下去光車錢就不知道多少,現在景氣那麼差能不省嗎?兩個人似乎就僵持在電話線上,女兒感覺男人似乎執拗著不肯答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上來,媽媽也不會說什麼啊,還不是會準備一桌好菜的給大家吃。男人聽到女兒提到了媽媽,像是被按下瞬間啟動的爆炸鈕,男人帶著充滿不悅的口吻說:那邊不是我的家啦,那是你們和你媽媽的家,我幹嘛去別人家過節,你們要我去我就是不舒服,看到她我就是覺得怪怪的啦,男人連珠砲地說出了原本憋在心裡的話,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答腔,只瀰漫著尷尬的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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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鐵青著臉沒有作聲,就像是她以前慣用沈默替代她的回答,男人的聲音透過車子裡的擴音系統一字一句地傳到女人的耳裡。看見媽媽面無表情的表情,女兒不知所措地想要趕快結束與男人的對話,好吧!你再考慮看看,考慮好再打電話給我好了,女兒匆匆地按下了結束鍵。像是做錯事的女兒扁扁嘴說:不知道他又在生氣什麼?之前都好好的,幹嘛講這些有的沒的。女人沒答腔,但是心緒卻瞬間飄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她和男人都沈迷麻將桌的那段時光,一開始打打麻將只是街坊鄰居的放假消遣,贏了點錢想再贏更多錢,輸了點錢想要贏回錢,輸了更多的錢更放不下那些要贏回的錢,於是假日的消遣變成了一日三餐努力的目標。小麵店也管不著了,她和男人整日想著下一把就能拿回這個月的生活費了,只是下一把又下一把,生活費沒拿回來,小麵店也收了。沈迷打牌的人就像是有了癮頭一樣,心心念念地就想這件事,於是家裡管不上了,孩子也任他去了,吵著誰要煮飯,吵著誰要工作,當爭吵沒有結論就進階成全武行相向了。這段婚姻是兩個人一起搞砸的,怎麼從男人的口裡那段不堪的回憶只有女人演獨角戲,男人的身影倒是徹底被抹除了。想到這裡,女人笑了出來,她完全不理解同一段時光竟然可以有兩種不同的版本,還好女人現在不用在意了,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說:越老越番顛吧!女兒撇了媽媽一眼不敢出聲,怕一不小心又引起了從盤古開天的陳年往事。
男人掛了電話感覺有點沒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拒絕之後反而有了一絲絲的失落感,他走到洗手檯旁轉開了水龍頭把嘴巴湊過去,張著大嘴咕嚕咕嚕地喝下略帶微溫的自來水,雖然水不夠冰涼但也著實消去大半的火氣,待在外面好像也沒意思男人決定要回家了。摩托車順著下班的車流推進,但是男人實在不耐久候於是鑽進車縫在車陣間迂迴前進,這時他找回了失落以久的熟悉感,彷彿是他退休前的生活,和所有上班、做工的人一樣終於盼到了下班的時刻,回到家會有人等著他。喔,男人突然記起家裡現在沒有人了,他喃喃自語:先去買自助餐,這樣就不用再出門了。摩托車來到了家裡附近的自助餐店,這家店菜色不算頂好,但是只要便宜就足以吸引附近的婆婆媽媽來消費了,男人排著隊心裡盤算該挑哪幾樣菜才不會超出口袋裡的錢。昏黃的招牌燈下走近了一個人影,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原來是他的妹妹。一見到男人她不自覺地又開啟了聲量:阿兄,你怎麼在買這個吃啦,來我家吃飯不然不夠營養啦。男人擠出了點笑容說:不用啦,我隨便吃啦,天氣這麼熱也沒有胃口啊。男人往前擠了一下希望可以加速結帳,心裡擔心著不知道這個妹妹等等又要說出什麼話來。果不其然妹妹繼續搭話:阿兄,你家小孩什麼時候回來,不然一直都是你一個人也不是辦法啊,奇怪了,小時候看他們都乖乖的,怎麼長大都急著跑掉也不回來看你照顧你。男人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很想逃離這裡但像是電視廣告上說的: 腳麻了是要怎麼跑?男人的妹妹一開口又口無遮攔了起來:我看齁都是他們媽媽沒教好,怎麼可以教小孩不孝順呢?男人的眼睛直盯著妹妹的嘴巴一開一闔的,突然他有股衝動想拿魚鉤掛上妹妹的嘴,再把這條魚丟回海裡。妹妹伸出手搖了搖男人:阿兄,你有沒有在聽啊?男人回過神來,他提起便當在妹妹面前搖了搖說:我要回家吃飯了啦。一屁股坐上摩托車留下在背後嘆了好大一口氣的妹妹。
鐵捲門緩緩地升起,迎接男人的只有滿室濃重的黑暗和迎面襲來的靜默,他熟練地摸著牆壁找到了電燈開關的位置,啪的一聲房間內的光線筆直地朝他射來,男人下意識瞇起了雙眼,走到了神明桌旁的餐桌,男人拉開椅子打開飯盒順勢坐了下來,這是今天最正式的一餐。天氣實在太熱了,男人連走去打開電視的慾望都沒有,他安靜地一口接著一口吃著飯盒裡的食物,偶而抬起頭看著牆上掛鐘裡規律又認份前進的秒針, 也許是太累了男人開始打起盹來。夢裡他看見了女人,女人的模樣應該是剛結婚的時候吧,她整日在廚房忙進忙出張羅十幾口人的三餐。吃飯了,但是女人沒有坐下來,餐桌上坐的是公公、婆婆和家裡所有的男人包括自己,女人端著碗走到廚房囫圇吞了幾口,再放下碗筷接著幫寶寶準備食物。畫面又突然跳轉到女人跑掉了,全家人都手忙腳亂了起來,男人看見自己的妹妹舉起手,伸出食指指向男人的兒子利嘴大罵:你媽媽果然就是個壞女人。夢裡的畫面快速閃動,剛結婚和女人離家後各式各樣的畫面交錯著,女兒離家唸書越來越少回來,接著兒子當兵工作後回家的頻率也更少了,夢裡又只剩下男人一個人,那棟房子越來越黑越來越黑,黑到男人快喘不過氣來,突然間男人整個人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喔,原來是場夢啊,從餐桌上醒來的男人抹去了一頭的汗,看了牆上的掛鐘也才過15分鐘,怎麼彷彿像過了一輩子那麼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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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收拾了桌上的飯盒走回神明桌前,熟練地拿起了線香向祖先牌位祭拜,一邊叨叨絮絮地說了很多瑣事,最後男人虔城地說:孩子們都大了,希望他們也能多回來家裡看看您們。語畢,男人還是呆立站在桌前沒有移動,香煙裊裊緩緩往上漫延就快遮住男人濛霧的雙眼,男人盯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看來還有話要說,突然像是無法克制地男人帶著哽咽的語氣說:列祖列宗啊,是我不孝讓你們蒙羞了,因為我的離婚讓整個家族所有的列祖列宗都感到不光彩失去臉面啊,因為這樣,所以才得不到祢們的保佑對嗎? 因為這樣,所以祢們才讓我都是孤單一個人對嗎?因為這樣,所以不保佑我的孩子,讓他們也都過得很辛苦對嗎?嗚嗚嗚,是我不孝啊,男人粗嘎的嗚咽聲像是宣洩了自己對離婚的悔恨。牆上這個看盡透天厝裡人事流轉變化的掛鐘發出了噠噠噠的聲音,像是列祖列宗們正面嚴肅地回應了他的懺悔,噠噠噠…噠噠噠…彷彿祖先說是是是啊,男人這下哭得更兇了。此時,男人沒有注意到餐桌上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螢幕上閃著大大的“女兒”兩個字………….。
男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最終為什麼諾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一個人。
那麼,你明白為什麼自己和他一樣孤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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