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突然猛烈地開始咳嗽起來,這一咳把昏睡中的自己咳到醒了過來,張開眼睛四周沒有光線,男人無法辨識自己是看不見了還是房間停電了,腦袋一邊思考的同時,他的身體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男人試圖挪移自己的身體想要翻身坐起來,他伸出右手撐起身體,但是他的手怎麼如此輕易地碰到床邊的牆,記憶中房間的床離牆還有一小段距離才是,接下來更詭異了,他的身體才微微起身但是頭竟然撞到了天花板,我的床沒有這麼高啊,男人喃喃自語。思緒有點混亂的男人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判斷這個地方應該不是他的房間,可是他是怎麼來的呢?
男人努力回想,在他醒來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腦子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重重地悶哼一下,我記得剛剛不是在廁所嗎?在廁所發生了什麼嗎?男人絲毫沒有一點頭緒,而且這個空間的壓迫感已經大到開始讓他有點憤怒了,男人大力地槌起這個離他莫名其妙近的牆壁,木板材的牆壁非常配合地發出了碰碰碰的聲響。誰在外面,是誰把我關在這裡的,男人開始咆哮了起來。但是除了敲牆壁的碰碰聲和男人的咆哮聲以外,這狹小的空間裡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好像眼前的這一片黑濃重到連一丁點聲音都吞沒了。
女人紅著雙眼被女兒帶進帶出地辦著手續,護士小姐向家屬解說還有哪些文件要簽署,等等別忘了還有幾個地方要跑手續,女兒對著女人解釋了現在簽署文件的內容,女人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反應,畢竟先生突然倒下來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已經忙了大半天了,女兒對女人說:我們去醫院餐廳吃些東西吧,我肚子餓了。女兒點了碗麵讓女人多少吃一點,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不尋常,這可能跟女兒已經有一陣子沒回家有關。女兒打破了沈默:哥哥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女人回答:他說會趕最快的一個班機,可能晚上或是明天早上。
又是一陣沈默,女人像是鼓起勇氣地開了口,你最近好像都不回家了?是因為你爸爸嗎?女兒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吃著麵想要裝作沒聽到女人的問話。女人沒打算結束話題,你知道你爸爸這個人,他本來就是變來變去,本來說是要借你錢可是後來股票賠那麼慘,他就改變主意了啊,你不要怪他。就算男人已經不在了,女人還是想要幫她先生再解釋澄清一下。女兒把碗裡的最後一口麵吞進了肚子,抬起頭對女人說:我能理解他不願意借錢的原因,我知道他很在乎錢,沒事了。女兒收起了桌面的東西走向了餐廳的回收區,想就此結束這一回合的對話。
女兒接到護士小姐通知,遺體已經送往太平間了,要家屬趕緊聯繫殯儀館後續的流程。女兒要女人先去助念室,接著聯繫了後面一些瑣碎的事,感覺沒處理多少事卻也耗費大半時間去了。來到助念室看見女人和其他親人都專心助念,頻率一致的音調讓室內充滿一種祥和悲傷的氛圍,女兒順勢也加入了助念,只是嘴裡雖然唸著經文,眼睛卻愣愣地看著那個躺在箱子裡的男人,那個本來是她一輩子崇仰的對象,但是後來卻生疏到連她也覺得難以挽回的地步,女兒沒有意識地停下了經文,嘴裡唸了一聲:是爸爸啊。
遺體送到了殯儀館,殯儀館的人員再熟練不過地操控整個流程,女人忙進忙出地徹底按照工作人員的每一個指示行動著,不過今天女人安心多了,因為她的兒子最後趕回來盡了作為一位長子的責任,女兒今天則是輕鬆多了,連日的緊繃讓她覺得體力好像到了極限。多數的時候女兒安靜地坐在一邊,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因為她也還沒辦法從男人突然離開的情緒脫離,那個她曾經一直引以為傲的爸爸。輪到女兒單獨看顧男人的時候了,其他人準備要去吃飯了,他們問了女兒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女兒苦笑了一下:隨便,都可以。女兒看著像是睡著的男人,心裡有些話想說但最終只有嘆了一口氣。
刻意比預定火化時間提早到火葬場的女兒看來準備好要跟男人告別的台詞了,再不說我可能會恨我自己吧,女兒對著棺木說話了。你知道為什麼我後來不願意回家了嗎?女兒哼了一聲:你記得我最後一次跟你借錢的事嗎?我一開始就不想跟你借,因為我知道你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怎麼敢跟你開這個口?一開始你說部份幫忙,後來大翻盤一毛都不願意借,你知道我有多錯愕嗎?你知道我當時有多不知所措嗎?我想盡辦法想要籌錢,我甚至上網搜尋意外死亡或是器官販賣?你能體會我的絕望嗎?女兒大力地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地維持平靜繼續說,如果當初我沒想開的話,比你先躺在裡面的人是我,不是你。還有你千萬別叫媽媽跟我說,當初不借錢給我的原因,是因為反正死之後錢也是留給我們的,你不過就是先守著。你要知道活人才能跟你借錢,死人是不會開口的。
剛剛從箱子裡醒來的男人睜大了眼睛,聽著外面一句又一句殘酷的指控,他不解女兒為什麼那樣不知足。他自認一生努力負責,辛苦工作賺錢為的就是拉拔五個孩子長大,嚴格的軍事化教育讓孩子至少都唸到了大學,這些都是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沒想到女兒竟然為了錢這件事從此不再回家,男人太意外了,他吃驚到整個人僵硬得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在這個沒有透出任何光線的箱子裡,女兒的控訴聲顯得意外的清晰,男人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他想要一腳踢開這該死的板子,衝出去好好再讓這個女兒吃幾棍子。
站在箱子外面的女兒還沒打算結束她為男人準備的告別式,看了看手機她得把握最後時間一吐為快。從小到大什麼事都是你說了算,不想唸書要被打;考不好也要被打;看電視還是被打,看漫畫更是要打。高中的時候,為了要問你可不可以去同學家玩,我還在你房間門外練習半天,結果我在跟你講話的那一刻就哭了,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害怕跟你說話嗎?害怕只要我讓你不開心,也許你一腳就踹過來了。你覺得你做的決定都是為我們好,但是你有想過這些都是我們想要的嗎?我的生活都是你規劃好的,結果大學畢業出來搞得我自己想要幹嘛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希望不要惹你不開心就好,你知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生活嗎?女兒沒有遲疑半刻地說出一長串憋在心裡很久的話,實在說得太暢快了,女兒最後用盡氣力吼了一句:你以為你對我好,但是要我覺得好才算數,你懂不懂啊?
我對你好,要你覺得好才是真正的好。這句話像是槍聲般銳利劃破了男人的腦袋,他以為他為孩子們設想了一切,孩子們應該要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用心,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是。男人突然想起來為什麼孩子有事總是要透過媽媽傳話;跟孩子們坐在一起吃飯,大家總是覺得彆彆扭扭;唯一的兒子總是有很多理由沒辦法回家;甚至連送個禮,孩子們都要透過媽媽轉交,很多他本來不明白的事好像都在這一刻有了脈絡可循。男人突然躁動了起來,他想出去跟女兒解釋這一切,他想表達他的歉意也希望女兒原諒他的不知情,這次男人不僅用雙手敲打木板連雙腳都用上了。
碰碰碰,箱子再次發出了猛烈的撞擊聲,只是箱子外旁的送葬樂隊彷彿受到感應般地更加賣力地演奏,嗩吶聲、鑼聲、鼓聲、淒厲的哭聲全都混再一起,男人的求救聲也同時淹沒在這死亡的氛圍裡。盯著箱子的女兒覺得自己發洩完了真是暢快到極點,她想趁著這種痛快的感覺還存留在體內的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轉身的時候,女兒似乎聽到碰碰碰的奇怪聲響停下了腳步,但是她太想要離開這裡了,所以甚至沒有回頭又邁開步伐往前走去。走出火葬場的時候,女兒看到了女人和她的哥哥姊姊,她告訴女人她實在太累了所以要先離開,女人叮囑了女兒多照顧身體之後看著女兒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男人嗚咽地哭了起來,但是仍然沒有放棄地敲打著牆壁……………..碰碰碰碰